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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就發現祖母和嬸嬸忙裏忙外的,原來姑姑一家來了。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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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青之宮的神體劇烈的收縮起來,像要抵抗束縛的力量,神體爆發出一團激烈的火光。人們頓時慘叫起來,有的倒了下去,有的捂住了眼睛。光的亂流裏,精疲力竭的青之宮的修長的神體伸展開來,在深黑的夜空裏曳起一條無力的弧線,頃刻間沒入了火炬間黝黑的陰影中。幾乎與此同時,那兩枝綠色火炬黯淡了,一切慢慢從黑暗中浮現出自己的形狀——恢覆了平靜的島上,只留下一座嶄新的飛檐翹角的廟宇,兩株枝葉婆娑古樹默默的守候在這囚禁了自然神明的建築邊。

原來,這就是真相,這是多年前的祭典之夜,發生在這個島的真相……

高貴的精靈裏,只有十五夜看透了一切——人類,的確沒有惡意啊!修建廟宇,奉獻香火,人們只是想表達對賜予恩澤的大自然的感謝與尊敬!可人類將自然之靈當作神來供奉,卻忽視了它們真正的心情——自然也許並不需要我們的崇拜,它們想做的,也許只是人類的朋友而已!

期望更加接近,卻變成了無法逾越的屏障,為什麽會演變成這樣的結果呢?明明這樣唇齒相依,卻總是彼此互相傷害,人類的心情,自然的心情,為什麽總是無法相通……

去青之宮那裏……去請求他的原諒……這一刻,救了我的那個孩子的話再一次回響在我耳邊。可是我能做什麽?渺小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破除這火焰屏障!即使破除了又能怎樣,我能得到原諒嗎?我根本知道我心裏的聲音,是不是真正能傳達給青之宮!

人類的心與自然的心也許已經在分歧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作為人性的人類中的一員,我也許已經忘掉了和自然相處的方法了吧……火焰嘶鳴著,無法控制的眼淚滾過我的面頰,落在火焰中……

像石子墜入平靜的水面,地面忽然搖晃起來,腳下升騰起清爽的風,我驚訝的睜開眼睛,只見圓筒形的的巨大風壁強有力的將火焰屏障撕扯著向外推散,懸掛著明月湛藍的星空出現在我頭頂上方——難道一滴眼淚就能讓這火焰的煉獄化為了輕煙?難道自然想要得到的,只是一滴人類真正的眼淚而已?不,也許這火焰的屏障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人類與自然,看不見真相的我們都被蒙蔽了眼睛!

以後也不要再出現吧,這悲哀的屏障……

包圍在白石路兩邊的濃霧被強勁的風鼓蕩開去,神闕內的景象漸漸呈現在我眼前,我倒吸一口涼氣——難怪那個救了我的孩子囑咐我一直向前千萬不要分心,因為包圍在濃霧裏的狹窄的白石路的兩邊,根本就是陡峭的懸崖!我頭皮發麻的看著海浪噴出白沫拍擊著深黯的石壁——三芳野真的是恨到要殺我,如果聽了他的話繞路回去的話,我也許已經掉入大海,葬身魚腹了!

艱難的喘了口氣,我轉頭向著前方的道路,不再被火焰阻擋的道路中央,就是那座銅香爐!如今它已綠跡斑斑了,蒼白的灰燼堆積在爐內,有幾處還著殘存的黯紅火星!

擡頭看去,滿月的光裏,一座幾近頹圮的建築佇立在眼前,飛檐翹角已經松脫斷裂了,門楣上金漆剝落的匾額依稀浮現出“龍王廟”的字跡,在這個時候看起來分外可笑。廟門的一邊籠罩著濃密的樹蔭,綠得近乎墨黑的樹冠上綴滿星星一般的白花,傳送著我所熟悉的爽朗明快的香氣——那是不應在這個季節開花的巨大橘樹,如果我沒猜錯,這就是三芳野的正體!

作為為青之宮指引禦座所在的侍從,這棵樹就是那放出青綠光芒的“火炬”吧!三芳野在這裏,那麽……十五夜呢?我轉頭四顧,在離三芳野不遠的地方,是一段被砍斷的樹樁……

——可能也是橘樹吧,殘留的樹皮是光滑的薄綠色,但那淒慘的斷面已經在風雨摧殘之下,變成毫無生氣的灰黑。我跑過去跪坐下來,撫摸著那冰冷的樹樁——這就是十五夜,三芳野唯一的十五夜;因為我被發現睡在樹下,因為我的無心快語,而變成這樣的十五夜……

比起青之宮的原諒,我更想得到的是十五夜的原諒!可是,已經太晚了……我突然起身奔到銅香爐旁邊,不顧殘存的溫度,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它推倒;巨大的銅器發出沈悶的響聲,曳著香灰滾入深邃的海淵。這神器上凝聚了太多走上歧路的思念,只有海的包容才能凈化它!我默默的看著月光照映著香爐激起的巨大青白色水柱——也許我的行為毫無意義,可是無所謂,身為人類,我只能做到這些!

從地底發出的轟鳴聲,仿佛無數的巨獸發出蘇醒前的低吼一樣,我驚訝的擡起註視海面的眼睛,衰朽的廟宇像被看不見的手搖撼著,漸漸崩坍,石塊和朽木不斷落進深黑的大海裏。指引禦座位置的僅存的神木——三芳野的正體上,無數潔白的橘花突然像小燈一樣燃起,呼應著神木的變化,海面上亮起了無數的螢火,輝映在天地之間——迎魂火,那是中元的迎魂火啊!

一瞬間,代表禁忌的白色神闕消失了,像被展開的畫卷一樣,狹窄的白石路平鋪開來,轉眼間化為光滑石板修成的廣場,成串的紅燈籠亮起來了,這曾是囚籠的地方,再一次變成了祭奠歡樂的舞臺!

我看見阿寶、夷則、縈廻甚至天獅子混在狂歡的人群中,人潮湧動裏我無法靠近他們,環顧四周,身邊的“人們”一看就不是人類,但卻完全沒有駭人或怪異的感覺,反而是那麽美麗。“人類!是人類!”每個看見我的人都這樣說著:“這本來是大家一起參加的聚會,你們總是缺席呢!”

這世界從來沒有排斥我們,本是整個自然界的歡會,只是人類,總是缺席啊……

我被臉上滿是焦急期待的人們推擠著,沈浸於毫無隔閡的溫暖之中,可是我的眼睛,卻不由自主的尋找著一個身影——那個孩子現在在哪裏呢?又瘦小又骯臟,還不停咳嗽的他現在怎麽樣了?我弄不清自己的心情,如此想見他,難道僅僅因為是他讓我此刻能站在這裏?

海面突然沸騰起來,迎魂火像不斷爆開的水泡,朝空氣裏拋灑著光之微粒,三芳野正體的橘樹燃燒起來似的瞬間籠罩上一層青翠的光暈,看到這景象,人群歡聲雷動:“時辰到了,青之宮要回正體裏去!恭送啊……”

我曾經看過雷淵的自然之靈天獅子的神體,此刻領有整片大海的青之宮的神體,又會有怎樣的神光?就在我揣測之間,從廟宇的廢墟裏,一道強光以壓倒性的力量噴薄而出。這光芒給人帶來的不僅是視覺上的沖擊,還沒反應過來,我身邊的人群中有一半已經在剎那間化作了五顏六色的光流!

無數精魅的光流穿越了我的身體,奔向那閃射著神光之處,像被抽掉了力量一樣,我因為膝蓋無法支持體重而坐倒,甚至連閉上眼睛的餘力也失去了。突然眼前一黑,有人從背後遮住了我的眼睛,一個不那麽動聽的沙啞聲音響在耳邊:“太不當心了!青之宮的神光不是你的眼睛所能承受的啊!”

總是在時刻才出現,這奇妙的孩子的奇妙的聲音。對於這聲音,我的記憶是那麽新鮮,而那孩子指尖熟悉的溫暖,卻分明來自更遙遠的時空……。

神體……經過了!我只覺得一陣溫柔而暴烈的風吹過我的身體,帶著呼嘯漸漸消失在遠處。

遮在我眼睛上的手松開了,但那種溫暖卻從我的心底被喚醒,我怎麽會忘掉呢,那曾經讓我這麽安心的溫暖!這回,我再也不會弄丟了!

我急忙站直身體四下尋找——那臟臟的背影很快就要隱沒在朝向大海歡呼的人群中了!

“等一等!”我追著他跑了起來,每一次都是這樣,在我最危險的時候出現在我的身邊,然後任性的一個人承擔著一切默默消失,無論如何,這一次我再也不會讓他逃掉!

在島的盡頭那狹長礁石形成的天然拱橋上,無路可走的他終於停了下來。即使因為奔跑而不停的咳嗽,弄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他還是固執的不願回頭看我。

“很辛苦吧……”可能也是因為奔跑吧,我的心跳那麽激烈,我深深的呼吸平覆自己紊亂的氣息,“沒有了正體,所以無法再長大,也無法在維持過去的樣子,很辛苦吧……”

那瘦小的肩頭輕輕震動了一下,這細小的動作隨即淹沒在一陣更劇烈的咳嗽裏。

“為什麽不牽著我的手呢?你不是說過的嗎:如果一直牽著手的話,就不會走散了……”我慢慢的走近那倔強背影,雖然沒有了那清爽的香氣,那超然的美麗,但是我記得他手指的溫暖,那讓人永遠無法忘懷的溫暖,“你是……十五夜吧!”

“不要過來!”他那沙啞的喊聲幾乎是粗暴的,從咳嗽的間隙傳出他斷斷續續的語聲,“你為什麽要想起來?我不想見你!不想讓你……看見我這種樣子……”

“到底發生了什麽?”無法控制自己艱難的聲音,我彎下腰從背後輕輕握住他沾滿泥垢的小手,“怎麽會變成這樣?你的正體是橘樹,即使被砍斷也會再次發芽的啊……”

突然間,十五夜激烈的甩開我的手轉過身來,迎魂火照得他的眼睛清亮無比:“不行!我不能重新發芽!如果重新發芽生長的話,我就不是原來的我了!我就會……忘了你的……”

我想去擁抱那顫抖的小小肩頭,卻被十五夜用粗野的動作猛地推開,但下一秒,他又依戀似的抱住了我無所適從的手臂:“三芳野說我是傻瓜……我果然是個傻瓜……等你有什麽用,你明明,已經忘了我啊……”

是的,我的確忘記了!來到這片海灘之前,我完全沒有任何有關十五夜的記憶,這樣的人,為我遭受了這麽大痛苦的人,我居然徹底的忘掉了!背負著難以言喻的負罪感,我只能抱緊那瘦骨嶙峋的身軀——即使被我忘記,十五夜也沒有放棄我啊!那骯臟的外表下,依然是一塵不染的橘花般的靈魂。

這一刻,十五夜因為哭泣而含混的鼻音響在我耳邊:“你終於回來了,訥言……”

訥言嗎?我的名字,是火翼啊……和堂弟冰鰭一樣,我們的名字象征著強大的幻獸;而為我們取名的人,他卻擁有最謙遜的名字,面對著彼岸世界,他總是訥於言辭,靜靜傾聽……

原來我錯怪妖怪們了,他們的時間觀念比誰都好。沒錯的,是幾十年了,我也根本不必為我沒有這段記憶而自責——在前一次祭典上和十五夜他們在一起的,不是我;十五夜苦苦等待的人,不是我……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不在這世界的任何角落,他是我的祖父——訥言。

“是的……我回來了。”在體認到真相的那一刻,我微笑著抱緊十五夜,因為我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祖父也在懷念著十五夜吧,這深刻的思念一定強過我百倍;也許因為不願再次打擾這島上的平靜,也許因為更多我無從知曉的牽絆,祖父封存了這份思念。但這焰火般的一夜一定頻頻在夢回時叩訪他的靈魂吧,以至於那份思念在傳承了祖父能力的我心靈深處覆蘇。

尖銳的呼嘯聲劃過了天空,伴著短促的爆裂聲,一朵碩大的煙花綻開在十五夜身後的星空裏,五色斑斕的花瓣瞬間熄滅成金色的光流,慢慢墜入大海,像燦爛的眼淚。無數華麗的光柱爭先恐後的投向大海,接著,焰火接二連三的升上漆黑的天空,沸騰的聲音裏,絢爛的顏色倒映在沈寂的海面……

我感到十五夜的手,松開了。他按住我的肩膀退開,身後是不斷飄落的金色疾雨,我的視線微微模糊了一下,驕傲的三芳野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

“已經……是最後了。”十五夜和三芳野的身體上,閃爍起星星點點的熒光,從指尖開始,他們漸漸變得透明,“以後也不會再見了,訥言……”

以後也不會再見了,我明白的,我明白堅定微笑著的十五夜話裏的意思——這斑斕的長夜已經走到了盡頭,祭典即將結束,所有的一切,將重新開始。用力點頭的動作能讓我暫時忘掉思考:“我會想你的。”雖然十五夜永遠不會知道,但我會懷抱著傳承自祖父那裏的最深刻的思念,兩人份的思念。

水天相接之處,出現了久違的光明——不同於黎明那切開黑暗的銳利的光芒,那是夕照溫暖的橘色光暈。只是經過一個下午嗎,還是已經到了另一個時空呢?這個島上,連時間的法則也不再絕對了……

“火翼!”站在石橋上,我聽見有人呼喊我的名字,鑲嵌在天邊的日輪裏漸漸出現一團模糊的影子,越來越近了,那是海邊民居旅館的老板娘搖著小船,船頭上,還坐著我的堂弟冰鰭。

“你沒事吧!今天時七月半中元啊!聽說以前在這個時候上島的人不是死掉就是瞎眼呢!”老板娘一邊把我接到船上,一邊感嘆。原來還是在同一天之內啊,我還真會挑日子,中元時出現的道路是給彼岸世界的家夥們走的啊!

見我露出後悔的神色,老板娘抱怨得更起勁了:“你也太膽大了!這個島可是用來迎神的,所以叫神迎島呀!”

“神迎島?不是沈營島嗎?”我終於受不了老板娘帶著方言腔調的普通話了,如果知道有迎神之名的話,我是怎樣也不會上這個島的!可是這樣……也不會遇見這斑斕的長夜了吧……

“火翼你知道嗎,據說從前在中元這天上島的人,只有一個小孩子能毫發無傷的回來。”冰鰭意味深長的看著我,從座位上遞來一本古舊的冊子,“這個旅館保留了他的照片呢,你猜是誰?猜對了的話,今天逛夜市我請客!”

我有些寂寞的笑了起來,照片上的人是誰,不用猜我也知道啊……

泛黃的照片裏,還是孩童的祖父一定正用沈靜而溫柔的眼神註視著前方無盡的虛空與黑暗;那從彼岸世界裏回望著他的眼神,想必也一樣沈靜而溫柔吧……

未到本人書面允許的前提下,請勿轉載與刊登。

咒縛之家

(更新時間:2003-5-6 20:11:00 本章字數:14560)

“……所以,你們把這箱子送到巴家的祖宅之後,立刻就回來,知道嗎?火翼,冰鰭!”

“可是奶奶,你總得告訴我們這箱子裏裝的是什麽吧!”

“那是……務相屏風。”

十月初,風的涼意剛剛好,天晴得不像話。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我和堂弟冰鰭被祖母支使當跑腿小廝,送一個看起來相當有年月的黑底紅紋的漆箱去巷口的巴家祖宅。據說巴家過去是香川城裏數一數二的大財主,別的不說,看祖宅就可以知道,幾乎一整條巷子都是他家的院墻。不過,這家人在解放前逃到國外去了,房子一直空著,之所以能保留下來是因為巴家曾舍了一半的宅子作無量宮,不知祭祀著什麽神明,至今越過那高高的黃墻,還能看見給神靈憑依的高大社木。

做通草花的祖母家以前一直是侍奉巴家的匠人,本來不可能有什麽深交,可是祖母說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巴家當時的家主廩先生,一位看起來就非常嚴厲的古稀老人,曾經在逃亡前夕強硬的將一個漆箱托付給祖母家,據說箱子裏裝著巴家的傳家寶——務相屏風。

我和冰鰭怎樣也不可能對巴家有好感,因為這家的子女正準備回國發展,頭一件事就是要收回祖宅,在這塊土地上建高樓!還好他們的計劃很快就被駁回了——就算曾是他家的祖產,無量宮可是文保單位,而且在舊城區裏建高樓根本就是被禁止的;可是,巴家的子女態度非常傲慢強硬,甚至連家主也親自出馬前來交涉。據說這位家主現在就落腳在祖宅裏,因為嫌惡這家的作風,巷子裏關系融洽的鄰居們一家也沒去打招呼。祖母也認為得趕快把務相屏風完璧歸趙,和這家撇清關系。

“千萬別耽擱太久,這家不幹凈,有咒縛之家的名聲。”臨出門,祖母還這樣再三叮囑我們。

我們也想快去快回啊!在叫門數次失敗的情況下,我和冰鰭幹脆推開了已經撤了封條的巴家的正門。看著眼前的景象,捧著漆箱的冰鰭大聲抱怨起來:“這要怎麽走啊!”

經年累月的荒廢之後,又剛經過生命力泛濫的夏天,巴家祖宅正廳前的天井已經被亂草遮蓋得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前廳尚且如此,後宅恐怕連三徑也不分了。冰鰭咬牙咒罵著:“簡直是鬼屋嘛……”

“不可以說出那些家夥的名字!”我立刻瞪了這小我一個月的堂弟一眼,“而且,我們有說別人的立場嗎?”低級的小精魅們會被人類的欲望和執念吸引,所以人來人往,有著強大情緒波動的地方,往往會聚集許多來自彼岸世界的家夥們,如果這地方再居住著可以看見它們的樣子,聽見它們的聲音的人,那麽這些家夥們更是會以百倍的熱情聚集過來,賴著不走——巧的是跟我們過世的祖父一樣,我和冰鰭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們家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精魅們的安樂窩,相對於這種意義上的“鬼屋”,空了許久的廢宅裏,一般反而不會有太多的那種東西,如果有的話,那這廢宅裏一定居住了能吸引低級的精魅們的,可怕的大家夥。

這間荒廢已久的宅院還算“幹凈”,只有些過路的低級精魅。所謂“咒縛之家”名聲的來歷我們是不知道,但說這裏是鬼屋,應該是“看不見”的人的一面之辭吧——畢竟看見又大又黑又沒人住的老房子,人們心裏總會有點毛毛的。我和冰鰭急著交差,只能硬著頭皮走進大半個人高的荒草。

“重嗎?”我有些同情的問捧著箱子,又堅持走在前面冰鰭。

“還好不太重。”冰鰭轉身把箱子交到我手裏試了試,的確好像只能感覺到箱子的重量似的。雖然箱子裏放的是幾案上的裝飾屏風,但未免也太輕了吧,這屏風究竟是什麽做的?祖母真是的,這樣的東西幹脆交給博物館就好了,為什麽還要自找麻煩還給這麽討厭的人家!我順手揮開一條垂到眼前的藤蔓:“什麽嘛,到處都長滿貧乏葛,這樣的家族怎麽可能發達!”

“就——是——嘛!”冰鰭拖長聲音表示讚成。

“……務相屏風啊要回來了!”突然,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在我身邊的廂房裏響了起來。還沒等我和冰鰭反應過來,又有好幾個聲音接了上來:“回來了嗎?那麽,可以開始‘那件事’了!”

“我們有救了!巴家有救了!”

“可是廩會乖乖的把屏風交給我們嗎?”

“廩這個家夥根本不能相信!”

原本以為是空屋的,沒想到居然有這麽多人聚在裏面談一些家族內部的話!可能是巴家家主的隨行者們,剛剛我們失禮的話一定被他們聽見了!我和冰鰭對看一眼,慚愧得看都不敢往室內看一眼,別說敲門進去了。

“餵,你們兩個,站在那裏幹什麽!過來!”威嚴而蒼老的聲音從寬廣的堂屋對面的廂房門口傳來。那種命令式的語氣讓人覺得非常不快。我轉頭去看那個傲慢的說話人,動作卻在一瞬間僵住了……

明媚的秋光照不進衰朽的老宅,只能從磚木破損的地方漏下幾縷薄光,在濕衣服似的空氣裏看來如同永遠不會生銹刀鋒一般——金色灰塵的漫舞著,光與暗之間,浮現著,一張青白的臉……

爬滿歲月爪痕的臉,就好像被一刀和身體切離一樣懸浮在空中,這已經很讓人害怕的了,更何況這張臉的一半還突然隱滅在一片黑暗的陰翳裏,像被猛獸一口咬掉一樣!

“出……出現了啊!”“你好,請問你巴家的家主嗎?”

我沒品的大叫和冰鰭冷靜又有禮貌的聲音同時響了起來。話音一落,我們都彼此驚訝的瞪著對方。

老舊的地板傳出吱呀聲,那個“半張臉”要從廂房裏走出來了!我下意識的退了一步,躲在冰鰭身後,冰鰭卻若無其事:“請問你是巴家的家主嗎?我們是通草花家的人。”

“這還用懷疑嗎?”酷烈的目光在我和冰鰭的臉上掃來掃去,“半張臉”說出了讓我意外的話。

從冰鰭身後探出頭來,我這才冷靜的分辨面前的情況——原來,是我看錯了啊!那是個普通的老人,穿著幾乎要融入黑暗中的藏青色衣衫,使得過於蒼白的臉好像憑空懸浮一樣。而那面孔被被咬掉一半的錯覺,是因為老人半張臉上長著很大的一塊青瘢。

雖然身軀已呈現老態,可是這位臉上長青瘢的老人氣勢依然咄咄逼人。我皺起了眉頭——看他的樣子一定脾氣像石頭一樣,搞不好比石頭還硬!不過論到脾氣,長相纖細的冰鰭也絕對不輸別人,他揚了揚手中的漆箱,毫不畏懼的看著眼前一臉兇相的老人:“我們是來把這東西還給巴家的。”

“務相屏風吧。”臉上長青瘢的巴家家主看了一眼冰鰭手中的漆箱,意味深長的冷笑一聲,“拿箱子的……那個屏風可不輕呢?你力氣不小啊。”

這和……冰鰭力氣大小有什麽關系?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冰鰭已經大聲怒斥回去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家當年的家主不是因為信任我們家的為人,才把這屏風托付給我們家的嗎!”

原來這個態度惡劣的老人在懷疑箱子裏是空的啊!太過分了,這是對幫過他家忙的人的態度嗎?

“當時只是覺得通草花家老實巴交,玩不出什麽花樣而已。”老人不屑的冷笑看起來尤其討厭!

箱子上的確又沒有封條又沒有鎖,但我相信祖母家是絕對不會動那個屏風的!雖然太覆雜的事情祖母並沒有講,可是這麽多動蕩的歲月裏,祖母家一直保護著這個漆箱,一定非常辛苦!今天原封不動的還給這戶人家,也不指望他感謝了,可這個惡劣的老人居然還懷疑祖母家的誠實!

“我們走啦!”我用力奪過冰鰭手裏的漆箱放在地上,“這樣的人家……簡直,簡直不可理喻!”

冰鰭卻拉住我的衣袖,狠狠的盯著面前的巴家家主:“不弄清楚,誰都不會罷休的!”

巴家家主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縮了,因為兩邊臉頰的膚色不同,所以看起來帶著捉摸不透的詭異。這時,身後的廂房裏吵鬧起來,似乎一大群人都湧向了緊閉的房門口,屋子裏的人意外的多呢!“務相屏風!務相屏風的味道!”“在哪裏?在哪裏?”好像有幾十個人在七嘴八舌的議論著,不覺得擠嗎?廂房再大,這麽多人呆在裏面也不會舒服吧。

“住口!”老人的吼聲異常威嚴,一瞬間,背後的廂房裏安靜了下來,我正想回頭看看房間裏的狀況,冰鰭卻用力掀開了漆箱的蓋子。

一瞬間,同時響起了三種聲音——巴家家主嘲諷的冷笑聲,冰鰭壓抑的驚叫聲,還有身後廂房裏象炸了鍋一樣的嘈雜聲——“空的!箱子是空的!”“務相屏風不見了!”

冰鰭凜冽的氣勢一下子弱了下去,包圍在吵鬧聲裏的巴家家主閉上眼睛搖著頭,發出了裝模作樣的咋舌聲。“怎麽……會這樣……”我扶著一時搞不清狀況的冰鰭的肩膀彎下腰去,察看空空如也的漆箱,襯著褪色紅綢緞的箱子內部,還殘留著方形重物的壓痕,但原本應當放著屏風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張泛了黃的信箋,看來已經是很多年前的東西了。

我也沒想太多就拿起信箋,雖然紙上散落著細小的蠹痕,但墨跡依然很鮮麗,冰鰭也不甘心的湊了過來,在看見那沈靜內斂的熟悉字體的一刻,我們都失去了表情——“應廩先生的要求,我把務相屏風送去砂想寺供養了。”那是四十多年前留下的信件,內容大抵如此,可是出乎我和冰鰭意料的是信箋下的落款——訥言。

——訥言……是祖父的名字!是在我和冰鰭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過世的祖父的名字啊!

這明明是巴家和祖母家的事情,祖父怎麽會卷進來的?而且,還說“應廩先生的要求”,這未免太奇怪了吧——祖母還是小女孩時候,巴家家主廩先生就已經帶著家人逃到國外去了,一直沒聽說回來過,他怎麽可能和祖父有交往!

“怎麽辦?巴家要完了!”

“就說廩這小子不能相信!”

“他從一開始就想破壞掉‘那件事’,所以才偷偷把屏風送給那種人家!”

“吵死了……”冰鰭咬緊牙關低聲咒罵著,可能長這麽大也沒碰到過這麽尷尬的羞辱吧,我看見他額頭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可是……我始終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對勁啊……

首先,祖母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廩先生就已經年逾古稀,信箋是四十年前留下的,那個時候他就算還活著的話,也該一百左右歲了!而身後的緊閉房門廂房裏,七嘴八舌吵鬧著的人們,他們居然一直喊著“廩這個家夥”、“廩這小子”!

這絕對不是晚輩對長輩的叫法!懷著突然高漲的恐懼,我偷偷的瞥了一眼身後的房門……

“真是出人意料啊……”好像傳家寶屏風丟了,還不如羞辱我們家來的重要一樣,半張臉的現任巴家家主發出了酸溜溜的嘆氣聲,“你們說怎麽辦呢?”

我和冰鰭擡頭註視著占了上風的老人,他的“半張臉”上露出假惺惺的為難表情,指著我們身後的廂房:“你們也聽見了吧……那些家夥們的聲音……”

“咦?”我下意識的往冰鰭身邊靠了靠,可一張那帶著巨大青瘢的臉突然湊近了:“還不明白嗎,他們是……鬼啊!”

“啊啊啊……”巴家家主的語聲淹沒在我突然爆發的大叫裏。比起他的話,那突然占據著整個視野的臉更有恐怖的效果啊!

“不要叫他們的名字!”冰鰭冷靜的語聲在我的驚叫聲結束後響起。

巴家家主不屑一顧的瞥了我們一眼:“你認為現在那些規矩還有用嗎?我家早就被這些家夥們纏上了,它們總是伺機奪走家主的性命。以前一直有務相屏風鎮壓著,它們就禁閉在屏風裏……現在屏風不見了,你們不是應該負起責任來嗎……”

原來巴家就是因為這個被稱為不幹凈的“咒縛之家”啊!說什麽傳家寶,把屏風給祖母家,其實是想丟下麻煩一走了之吧,現在發現甩不開那些家夥們,又來把屏風要回去!這是什麽人家!

“負起責任來”,聽著對方講得好象理所當然一樣,冰鰭冷冷的瞪著那個“半張臉”,咬牙切齒的說:“我們去砂想寺把屏風拿回來就可以了吧!”

“你們?”蠻橫的老人從眼角看著冰鰭,“你們要把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留在這些兇惡的東西們中間嗎?你們兩個出了這個大門之後就再也不回來我可怎麽辦啊!”

什麽“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啊!剛剛是誰大喝一聲就嚇得廂房裏那些家夥們全都閉嘴了!

我看見冰鰭的拳頭握緊了,若不是看對方是老人,他可能早就動粗了吧。可那“半張臉”完全不知道收斂,他指著冰鰭發號施令:“就是你去吧,那一個呢,就留下來陪我。”

“我留下來?”指著自己的鼻尖,我的表情垮了下來,誰要留在這名副其實的“鬼屋”裏啊!可巴家家主卻講得好像應該的一樣:“就是你了,比起那個不親切的家夥,你的感覺比較像我的前妻。”

“前妻?”我和冰鰭的聲音都提高了八度。巴家家主則閉著眼睛坦然的點了點頭。

“受不了了!”冰鰭不由分說的把我推向前廳方向:“火翼你去拿,反正砂想寺就隔一條巷子!”

雖然不想留在這地方,但我還是不得不擔心冰鰭的安全,被冰鰭退著走出堂屋的我回頭想看看巴家家主的態度,卻看見他抱著手臂冷笑著:“快去快回。不然我可不保證你同伴的安全。反正那些家夥們要的只是一條命而已……”

想要冰鰭作替身為他擋災嗎!雖然覺得這件事裏始終有我想不透的別扭地方,但我還是不顧一切的以最快的速度向砂想寺跑去——遲一秒,也許冰鰭就會彼岸世界的家夥們拖走啊!

敲打著砂想寺紅漆大門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可能我根本進不了寺院!砂想寺是以修行為主的寺廟,幾乎從不和外界聯系。方丈僧能寂大師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又和祖母同為香川城民間工藝社團“青柳會”的成員,即使有這樣兩重關系,我們家和他的交往也僅只是信箋酬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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